白山黑水气葱茏,
振古人文大地同。
不使龙门擅伊洛,
如今魏法在辽东。
这是已故中国书法家协会主席启功先生1984年秋天为沈延毅先生书法展览的题词,他给予先生创建的“沈氏碑体书风”极高的评价。
沈延毅先生,1903年12月21日生,字公卓,别号攻昨,室号述菊斋,晚号天行健斋主,辽宁省盖州人。早年就读于民国大学、北京大学,毕业后到吉林道尹公署任职,旋即任中东铁路督办秘书,抗日战争结束后任东北生产管理局秘书处处长。新中国成立后,历任东北博物馆研究员,沈阳市文史馆馆长,辽宁省政协常委,沈阳市政协常委,中国书法家协会名誉理事,辽宁省书法家协会主席、名誉主席。
1992年2月23日,农历壬申年正月廿日,沈延毅先生因病医治无效,在沈阳逝世,享年90岁。噩耗传来,我哭了,大家也都痛惜中国书法界摧折一位大师级的巨擘。
记得2003年12月21日是沈延毅先生的百岁诞辰,辽宁书法界、诗词界和文史界的同仁均以不同的方式追思这位老人。沈延毅先生的家乡盖州市人民政府于这年年初决定:将占地约3亩的鼓楼办事处老建筑四合院开辟为“沈延毅纪念馆”,同时拨专款20余万元用以修缮。消息一出,我格外激动,因为我曾于2001年在市政协会议上提出“建议举行沈延毅先生百年纪念系列活动”的提案,此时,建设“沈延毅纪念馆”终于有了实质性的进展。2003年8月1日,一个小雨淅沥的日子,我怀着无比崇敬的心情与书友一道驱车赴盖州,瞻仰仍在完善中的“沈延毅纪念馆”。盖州市书协的主要负责同志出面联系,刘平女士热情地接待了我们。她曾在沈老身边工作,现为沈延毅纪念馆副馆长,目前忙于征集沈老生前文物。刘平女士告诉我们,纪念馆筹备工作进展顺利,沈老生前好友、现任中国书法家协会主席沈鹏先生题写了馆名;沈老先生的长子沈尔瞻先生也曾多次来馆指导,并捐赠了不少文物……
我站在四合院的中央,陡然感觉到沈老先生的高大,也仿佛听到了沈老的呼吸和匆匆回家的脚步。身处这古色古香的院落,不禁回想起与沈延毅先生间的许多往事:
记得1978年,沈延毅先生刚刚被落实政策,返回沈阳恢复工作,不久,他便以满腔热情倡办了辽宁省书法展。那次展览是在辽宁省博物馆举办的,我的一件隶书大字“风华正茂”幸运入选。开幕那天,我第一次见到了仰慕已久的沈老先生并虚心求教,先生的谆谆训导敲开了我渴望多年的那扇门,鼓励我勇敢地步入书坛。之后,书法逐渐热起来,与沈老的交往也逐渐多了起来,我经常往返于营口、沈阳之间,去沈老住处坐坐,看字说字求字,每一次都得到启迪与收获。
1984年4月8日,傍晚时,我来到沈老住处,沈老一眼认出我并招呼我“营口的小姜”,片刻,我们的交谈便很随意了。从沈老滔滔不绝的谈话中,我理出一个主题,那便是“恒”。因为沈老从我的学书实践中看出了我的徘徊与犹豫,所以再三敦促我要持之以恒地投入。他反对一夜间冒出个书法家,不承认什么“小书法家”,对鼓动新闻工具而后捧起来的书坛“星”们更是不屑一顾,他认为真正的书法家应是功力与素养的成功结合。在我俩热烈议论关于学书要持之以恒时,我趁机敬请沈老挥毫,沈老当即写了条幅“学贵有恒”。我说家中缺一横幅劝勉的话,沈老又写了“温故知新”。我又央求先生,能否写一大字“恒”,老人家欣然答应。如今这三幅墨宝仍悬挂在我的房间,它将永远鞭策着我不断攀登书法创作和理论研讨的一座又一座山峰。
是年6月26日,沈老精神矍铄,兴致勃勃地来到营口。市文联的同志要我通知书协会员参加与沈老的会面和讲学活动,我自然成了这一重要活动的主持人。这一次沈老留下不少墨宝,据我所知,这可能是老人家最后一次回营口。虽然后来几次表态再回家乡,终因身体不适未能成行。次日的讲学,我认真地做了记录。书法高论长达万言,从古到今,从全国到辽宁,沈老以省书协主席的名义再三呼吁继承传统,并说明继承与创新的关系,建议青少年习书者要打下坚实的传统根基,切莫急于“创新”。他认为学书应以古为新,先与古人合,后与古人离,不可赶时髦,不可搞“野狐禅”,不可急功近利。我记得,他的这一主张逢人便讲,有机会就说,苦口婆心,身体力行。
一次,省能源研究所怀英、守武二君经我介绍烦请沈延毅先生为该所《农村能源》杂志题写刊名。1987年6月18日,我们径直来到沈老家。时值晌午,沈老正在吃饭,一手举着馒头,一手捏着干虾皮。我惊呆了,老人家的生活如此简朴啊。那一次,我们顺便看了看沈老的家,见墙上挂满了字画,有方毅、杨成武等人的字,有百岁老人孙墨佛的“寿”。另有一幅悬于床头,我定睛一看,是沈老近期临写的颜真卿《告身帖》。我很激动,静听沈老在说:“学书不学古不行,不临帖不行,这是基本功,不管老少、有无资历都得学,老端架子有什么用?我就是活到老学到老临帖到老啊!”此时,我禁不住想起先生的几句论书诗:“书法固求精,书中贵有我。临池多半生,至今未为可。”也顿觉惭愧,扪心自问:85岁高龄的老人还在临古不辍,况我乎?
次日,我为沈老买了一些宣纸,便借此再访老人家,他兴致不减,想试试我的纸,于是我又得了一幅字——王昌龄的诗。这可是一件极为珍贵的作品,“寒雨连江夜入吴,平明送客楚山孤。洛阳亲友如相问,一片冰心在玉壶。”28字北碑行书洋洋洒洒,饱含着对故乡亲友的满怀深情。款题“荣贵同志留览丁卯五月录王昌龄诗八五叟沈延毅”。四尺中堂的巧安排宛如诗之佳构,天然浑成,含蓄蕴藉。
记得辽宁省书法家协会等单位联合举办的“沈延毅诞辰一百周年座谈会”,我应邀参加,也作为家乡代表,与磕头拜师于沈先生的几位学生坐在一起,唠起了与先生曾经的往事。“文化大革命”时,沈老到“五七”干校学习改造,1970年下放到辽中。这年冬天,他回沈阳一次,姚哲成和程与天在沈河饭庄请先生吃了一顿便饭,餐后先生赋诗一首:“两生招饮谈三绝,六出初飞又一年。如此情深如此酒,不堪万感寄樽前。”可想当时先生的心情。学生不知如何安慰他,也不知为他承担些什么。
谈话间,沈延毅先生的弟子宋慧莹忆起:1974年沈老师终于落实政策回城了。大年初四的早上,先生径直来到宋家,全家人闻声一起拥出门外,高兴地把老师接进屋,忙不迭地请老师上桌吃年饭。酒至半酣,老师兴致大发,随即赋诗一首,俯案挥毫而就:“爆竹声中岁月迁,沧桑风雨感余年。春来沈水一杯酒,留此鸿泥话旧缘。”先生是宋慧莹的授业恩师,而且师生之谊始于动乱年代,如同亲人,往来甚密,所以,慧莹常常忆起。那是一段多么幸福难忘的时光啊!
经过“文化大革命”洗礼的沈延毅先生精神矍铄,只争朝夕,他广交书友,集合贤达,认知学生,结社办展,往来于翰墨因缘。1979年12月,经过沈延毅先生的奔走,辽宁省书法学会成立,先生被推举为会长,我荣幸地成为第一批会员。1980年,辽宁省书法学会和国内五个省市的书法组织共同发起的“全国第一届书法篆刻展览”在沈阳隆重开幕,先生的六尺对联“海为龙世界,天是鹤家乡”格外抢眼,这可能是这时期沈延毅书法的最高境界。1981年5月9日,中国书法家协会成立,沈延毅被聘为名誉理事,我也荣幸地成为第一批全国会员。1982年3月30日,中国书法家协会辽宁分会成立,80 高龄的沈延毅当选为主席,我是理事会成员。先生领导省书协工作期间,带领大家继承传统,努力创新,培养队伍,奖掖新人,处处充满了正能量。辽宁书法繁荣发展,位居全国前列,沈延毅先生功不可没。他也当之无愧地成为辽宁书法的一面大旗。
沈延毅先生是一位非常有个性的书法家。他从不盲从、不攀附,有独到见解。他常与人说,“要与古人争,不与时人论天下。”先生字公卓,别号攻昨,寓意否定昨天,与古人争一席之地。他是这样说的,也是这样实践的。一次展览会上,陪从人员不断地向沈老介绍获奖作品,沈老不耐烦地说:“我不看获奖作品,我不受全国评委左右。”平素的沈老也确实对法帖百看不厌,对现实中一些年轻人的花里胡哨不屑一顾。一位后学去沈老家拜望,见老人家“封砚”了,因为啥——前些天来了一个人,打着别人旗号,要了两幅字,出去就忽悠“跑官”。沈老得知,很是气愤,一气之下,“封砚”!谁再来索字,得先问问干啥用。相反,家乡盖州要维修上帝庙和钟鼓楼,他四处联系,协调关系,争取资金,还为新开旅游景点题匾题字。一安徽青年登门求学,先生热心鼓励他要走正路,并主动为他书写“循序渐进”横幅。当年号召志愿参加“爱我中华,修我长城”、赈济南方水灾等活动时,沈老捐赠了一大批书法作品和数千元现金……
值得我们特别珍视和研究的还是先生留下的那份遗产:那独树一帜、标风高举的北碑书法艺术,那书界一致给予很高评价的“沈氏碑体书风”。据相关资料记载,也有先生的一些诗作佐证,他首先从隋唐诸大家入手,继学清人何绍基,从而奠定了扎实的书法功底,后来逐渐接受了清代阮元、包世臣和康有为的碑学思想,开始专心致志于北碑,其书法形成之结构分期已鲜明显现。如果将沈延毅先生的书法置放于清中期以来碑学中兴的时空背景下,对其创建的“沈氏碑体书风”由书学义理到笔法构法进行解读,从“心正则笔正”说,到“无从唐人入”与“书宗晋魏唐”说,到“南王逊北王”说,再到“先与古人合,后与古人离”说,等等,一个“合”字的苦练,一个“离”字的高标,可见其书法思想引领书法品格轨迹,也印证了先生在书法理论、书法艺术上的不断求索。
其实,将北碑转化为行草,是碑学的最大难题。因为北碑基本没有行草书,需要艰苦摸索,总结经验,这是需要一定时间和付出一定代价的。所以早期很多碑学开创者,或者是“口言碑而手写帖”,或者是所写作品相当长一段时间并不成熟。前者如阮元、包世臣、后者如张裕钊、李文田。甚至连康有为也自叹:“吾眼有神,吾腕有鬼。”他们也都努力过。恰恰沈延毅先生进行了勇敢而艰辛的尝试,他笔下的革新将北碑书法领向了更为深刻的境界。无疑,沈延毅先生是一位成功地进行了“意义创造”的书法家。何为“意义创造”?就是临碑不囿于碑,继承批判前人书法观,建树新的书学思想,他的书学义理和思想主张支撑并解读了他的书法实践,这便是沈延毅先生在书法史上重要地位的来由,也是沈延毅先生书法之真正意义。
如今,关于沈延毅书法的学习和研究渐渐火爆热络起来,“沈延毅书法研究会”业已成立,许多社会有识之士斥资为先生办展,出研究文集,出诗集,出作品集,以扩大先生在国内外的影响。是的,先生若与清中叶或清晚期以及民国诸位碑学大师,如张裕钊、赵之谦、康有为、李瑞清、于右任、沙孟海等进行客观比较,一点也不逊色。他们同是弘扬北碑书法之最杰出者,同样在中国书法史中享有大家的身份。
沈延毅先生不朽!
每每欣赏老人家的作品,便念及其中的故事,也念及老人家的教诲,激动之下,便写了几句“六言韵语”,以缅怀这位北碑书法大师。
恸哭壬申凛冬,书坛陨落巨星。
逝者溘然如斯,泪别公卓先生。
先生苦学家承,寒窗荧火昏灯。
又为蝯叟门下,再拜南海更生。
柳擫欧密颜随,铁画银钩遂成。
砚田躬耕有法,翰园秀君掇英。
终于一帜独垂,别开生面书中。
如今魏法何在?沈氏碑体书风。
难忘和颜善容,依然谈笑风生。
至今遗墨犹香,君与北碑永名。
记得诤言苦口,嘱我学贵有恒。
从今谁来教我?桃李慰唁英灵。
近日,盖州“沈延毅纪念馆”嘱我撰写一副对联,于是,我将“六言韵语”提炼了一下,也作为此篇追思文章的结语:
翰海苦读经典一帜独垂开生面,
砚田躬耕魏法碑体书风薪火传。